政治培养皿 - What if History Repeats Itself

人文学科中的比较研究非常有趣,无论是宗教的还是文化的,还是政治的。比较学应该成为人文学科学习历程中最早的启蒙学科,学习后再去寻找自己喜欢的方向深入研究

人文学科中的比较研究非常有趣,无论是宗教的还是文化的,还是政治的。比较学应该成为人文学科学习历程中最早的启蒙学科,学习后再去寻找自己喜欢的方向深入研究。因为这是一种上帝视角的研究方法,当我们置身事内深陷其中的时候,需要拔腿出来,站在更高的视角看看世界。虽然这不能让我们过得更好,甚至还会让人心生绝望,但如果希望透过现象去思考本质,没有什么方法能比全世界的形形色色的人类文化被摊在桌面上,被一起分析更快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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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刘瑜的新书《可能性的艺术》是政治的比较。政治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可能性,对于具体的国家与民众而言,去探讨「如果」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没有二战会怎样,如果希特勒赢了会怎样,如果没发生文革会怎样。政治的进程与影响通常以数十年为尺度,没办法如果,甚至在中国的意识形态下,相信历史的必然比思考这些如果更重要。但如果站在更高的视角,我们的「如果」可能正发生在其他国家,其他国家的「如果」可能是我们的现实。这就是比较政治学的最重要的意义之一。

这本书中,很多概念是我从前从未仔细思考过的,下面列举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内容:

民主必然带来繁荣吗?体制对一个国家命运到底有多大程度的影响?这些在单一国家没办法假设推理的事情,放在全球如此多国家如此多实践的一个大型试验场,还是能看出规律的。

实际上体制只是一个流程和机制,就好比是一个程序,你用 AI 来处理数据,还是用 Excel 的公式来处理数据,其实没有哪个必然得到好结果 —— 因为你的输入才是决定性因素。又像是一个体育运动的规则,公平的规则不必然带来精彩的比赛,运动员的水平才是制胜要素,规则本身只是必要条件之一而已。一群蠢货的民主,当然不如一个精英的威权干得好。不过,民主很缓慢但稳定,而威权敏捷但运气因素太大 —— 实际上从老牌帝国中国历史来看,威权带来的灾难也远比幸福的时间要长得多。

苏联的威权政体的结局自不必说,更复杂的如委内瑞拉的查维斯,一个威权主义的领袖,他上台后就修宪让自己可以无限连任。但他又是个信奉公平正义的理想主义战士,奉行自由经济以及民众福祉,看起来像个传统中国意义上的明君,直至他身患癌症,支持率都遥遥领先。但是,他身故后,他的继任者仍然奉行他的思路,结果搞的一塌糊涂。这并不是因为继任者的问题,而是他在任时就埋下的种子——委内瑞拉是产油大国,他在位的时候油价比较高,花钱不心疼,但后来油价跌了,他的经济政策就暴雷了。往往毁掉一个国家的,不是因为集权者的贪腐,正相反,是他们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

那民主就会好么,也不一定。阿拉伯之春发端的埃及,是开始民选了,但支持宗教国家的一派和支持世俗国家的一派,打的不可开交,今天这个上台那个政变,今天那个上台这个造反。实际上民主国家活得好的也就是那些发达国家,也不知道是因为人家发达才民主,还是民主才发达。我们从小就听过一句话叫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好像经济发达了就好了,但并不是。经济很好然后独裁者上台搞死国家的先例比比皆是,伊拉克也挺好,但萨达姆上台后对外征战就不断,结局大家都知道了。

但要注意的是,政治体制作用有限,但并非是虚无主义的。只要没有外来干涉,其实本国内部即使内战,也会慢慢变好,正面例子是韩国与印度,政治参与感超高的民众最终走向了稳定的民主政体,特别是印度,印度脱离苏联式的计划经济比中国晚了十几年,而现在发展也差了十几年,发展速度曲线和中国差不太多,甚至已经逼近;反面例子是阿富汗,苏联美国轮番插手,导致国内各方势力哪方也赢不了,无法形成优势,外部压迫又激发了国内的民族主义和原教旨主义,结果搞成这个样子。不愧为国家制度的坟场——所有政体都在阿富汗试过,一个都没成。

检视阿富汗沦为“失败国家”的过程,我们发现,最大的教训其实是以极权追求乌托邦的危险——因为乌托邦过于乌托邦,所以要实现它,只能诉诸极端手段,而极端助长极端,最终,它们在相互厮杀中完成了对彼此的哺育。

民主化本质上是从权力垄断走向权力竞争。这意味着,权力不再是代代相传的私有财产,而变成了一个抛向空中的绣球,在抢这个“绣球”的过程中,很容易发生争斗,你说你抢到了,他说他抢到了,你说他作弊了,他说你作弊了,结果就是爆发冲突,甚至大打出手,乃至游戏终结。

实际上很多民主转型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攻城容易守城难,转型的一瞬间,只需要推翻一个专制政府,但新的执政者能否搞好,是个没有终点的马拉松。很多时候人们只关注了民主本身,而忘却了另外一个重要的词汇「自由」,自由是民主的底色,自由生发出来的私有财产保护、尊重不同言论等等,造就了民主。这需要执政者的智慧,如南非曼德拉领导的民主运动,上台后,他没有像埃及一样搞死旧敌,反而给曾经的对手们保留了议会席位,保留他们在政治生活中的声音,这种拥抱多元和宽容理解,让南非民主进程平安落了地。

美国革命改君主制为共和制,但基本的产权制度、经济关系、宗教体系、文化风俗却不是革命的目标,而法国革命却涉及对经济、社会和文化的一系列改造:废除贵族和教会特权,大量充公贵族和教会的财产,甚至采取发行“指券”、限制商品价格等计划经济措施。

最能体现这种革命彻底性的,莫过于革命者对时间的“改写”了:为了取代“腐朽”的基督教日历,革命者把一个月改成三个星期,一个星期十天,一天十个小时……大家可能都注意到,提到法国革命的时候,我们经常能听到一些很美的月份名称:雾月、果月、芽月、牧月等,据说这是专门找了一个诗人来取的名字,表达法国摆脱宗教束缚、向“大自然”回归的革命精神。

在大国交锋的时候,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概念其实很简单,就是「对日常事务的解释」,我们日常生活中,除了杀人偿命这种人性底线的共识,在日常生活中还需要一些高级的共识,这就是意识形态的作用,例如,「企业主雇工」这样一件事,可以解释为「企业家扩充生产创造就业机会」,也可以解释为「资本家剥削劳工剩余价值」;「每个人都有开公司做生意的自由」可以解释为「市场经济与改革开放的重要成果」,也可以解释为「资产阶级自由化与和平演变」。可能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可以解释的天差地别。如何解释社会生活,就是意识形态部门的主要任务。

书中,刘瑜再次强调了「观念的水位」的概念,这也是他过去一本书的标题。书中提到现代政治车轮的前进速度,是与整个国家民众的「观念」水平息息相关的。水位到了,水到渠成,如果没到,则拔苗助长也会倒退回来。就好像我昨天在微博上看到一个人写到他的经历:开始去美国的时候,发现很多羊毛,例如报名参加讲座就有披萨吃,感觉美国人好傻,但后来慢慢发现,美国人不傻,人家只是不屑于去薅羊毛,甚至羊毛是故意留给时间不值钱的穷人的。而回到中国,羊毛总会被薅完以至于整个社会都互相提防。其实这就是观念的水位不同,这需要数十年的逐渐成熟,民智渐开,急不得。

文明之间的斗争真的会发生吗?儒家文明的代表中国,和基督教文明的代表美国真的会发生激烈斗争吗,不一定。更可能发生的是,文明内部的不同立场发生撕裂,这正发生在中国和美国社会中。极化思维弥漫在全世界,视所有不够极端的人为敌人。观念水位高低不同的人之间,不断发生撕裂,没有办法,只能等待大家趋同。

当年,马克思号召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但是事实却是,经过这一轮的“超级全球化”,无产者没有联合起来,全世界有产者倒是先联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