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的地坛 - The Missing Homesickness

寻找我的地坛 - The Missing Homesickness

那个远在时空对岸的轮椅上的小小人影,正在用圆融又有一点生硬的 AI 男中音,娓娓道来,就仿佛他的灵魂重现,意识上传,以赛博朋克的方式复活。而我的思绪也翻飞到遥远的河北深处的小县城。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我坐在台阶上。

忘记之前听哪位朋友或者读者称赞我,说我写的小散文有史铁生的味道,但我从未读过史铁生的任何一篇文字,只知道家里确实有一本买了很久没有翻开的书,叫做《我与地坛》,也知道凡谈及这本书,总会有「优秀的中学课文」这样的字样,我便总觉得史铁生是那种鲁迅或者朱自清们。直到昨天,我才看到 —— 准确的说是「听到」他的文字 —— 因为时间匆忙,最近总是在路上听书。他的文字确实适合朗读出来,在阴霾的秋日,伴着路边一团团漂亮金黄的银杏的路上,紧盯前方的车屁股,思绪却飘荡到他小时候的地坛上空,仿佛看着同样一片阴云与金色银杏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小人影正在仰天与我对视,让我有些脸红。

那个远在时空对岸的轮椅上的小小人影,正在用圆融又有一点生硬的 AI 男中音,娓娓道来,就仿佛他的灵魂重现,意识上传,以赛博朋克的方式复活。而我的思绪也翻飞到遥远的河北深处的小县城。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我坐在台阶上。

我出生的小县城叫围场,从小我就会分辨东南西北,我爸告诉我近一些的一座黑黑的、总是阴暗着的叫西山,布满了黑褐色的岩石。而另一边是一个明亮的、巨型的沙堆叫东山,上面长着一片片稀疏的植物,有黄沙裸露出来。而南和北,是县城里唯一的街道的两个尽头,我从未去过南和北,常常只是远远的看着。南和北都是遥远的、淡蓝的、朦胧的,远不如东和西来的具体。

还有一条河在东山和西山之间穿流而过,将县城分为河东与河西两个部分,县城的主要部分都在河西,而河东似乎意味着不毛之地,对于两三岁的我来说,仿佛大洋彼岸一样遥远。

河上有一座木质吊桥,离我家不远,如果不走吊桥,要绕很远去过那唯一的水泥桥,因此吊桥成了人们的近路。吊桥虽然宽阔但却没有扶手,就是那么由一块块木板串连而成,坦坦荡荡的跨越河水两岸,桥板留有缝隙,还能看见下面如深渊一般的河水,吊桥走着晃晃悠悠不稳,却有很多年轻人会骑车过桥,姿态帅气。

有一年夏天发了洪水,我们都去河堤上看水,水面已经很接近桥面,震耳欲聋,对小小的我来说,不亚于今天看到壶口瀑布。浊浪排空中却有人胆敢骑车上了桥。不出意外的,惊呼声中,落水不见。后来我爸告诉我,过桥一定不要看水,会失去平衡,但我从来不曾上过这种能看到水的桥,也无从实验。后来听说在一场更大的洪水中,吊桥终于被冲走了。

我还记得邻居家有一位叫「大顺儿」的孩子,大概与我年龄相仿,但他的样貌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他上唇的两道鼻涕,拖出来又吸回去的样子。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常去不远的一块空地,那块空地几乎是我们的金银岛。那是一个院子,院子满是杂草和杂物,现在想来好像垃圾场,或者曾经是收废品的场院,而今搬走了。地上遗留的东西大多是金属的,都是看着有点用处,却又不很重要的东西。一段铁丝,两个螺丝帽,或者一根弹簧,更多的是不知道用途的奇怪物件。院子很大,最让人着迷的,是院子深处还有一辆报废的旧汽车,准确的说是车架,那是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所有活动的零件、细软都不见了,只有那个框架,但确实是一辆车,我们便常去玩开车的游戏。

天气不好的日子,我便会坐在家门口,等待着牛奶。那是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他的自行车后面会对称的驮着两只白锌铁皮做成的桶。那个桶和水桶不同,上面收窄一些,像一只放大了的铁质药瓶,窄口上还有一只倒扣的铁皮盖子,盖子顶上有一个把手,能让人把盖子打开。这样的桶子只会放牛奶,我好像一早就知道这件事。

牛奶男人来了,太姥会拿着家里的水舀子 —— 那是一只铝制的用来从水缸里舀水的工具,晃晃悠悠的走出来 —— 她扎着小脚,走不快。牛奶男人会用一个提子将新鲜牛奶打进那个水舀子,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给钱的过程,所以至今不知道那个牛奶价值几何。我一路紧盯着这半满的奶,水舀子会被直接放在火上烧开,放凉,挑出厚厚的奶皮。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那种奶香仍然萦绕。后来我在所有品牌的牛奶中,都再也无法找到这种香气了。

前些年我顺路回到县城去看,我家的院子和这片金银岛都不见了,盖成了楼。而大顺儿家的院子竟然还在,老平房翻盖成了两层的城乡结合部风格、贴着白色瓷砖的小楼,院门锁着,不知道人在何方。吊桥的地方修了一座坚固的水泥桥,原本我看起来巨大的那些河堤、桥墩,如今看起来都是小小的,西山与东山还是黝黑着、明亮着,但南北再也不朦胧了。我方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再看到史铁生,他就像一个身材修长的马拉松冠军,穿着亮色的运动服与短裤,胸前别着一块上下翻飞的布块,看不清的上面的号码,我偶尔在路边看到,心生羡慕,吸了一口气跟着他跑了一段,便再也追不上,喘着气看着他远去了,友人便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刚才这几步,有马拉松冠军的神韵,我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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