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算走运，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目睹过人类死亡的发生，甚至已经死过的都不多。

认真回想一下，第一次是我爷爷。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大约是一二年级。一天我爸收到一封电报，只几个字。然后就是迅速的收拾行李，我就像一件被收拾的行李一样打包带上火车 —— 我没有来得及去跟老师请假，而那个时候电话这种东西也远没有进入家庭，我还清楚记得我回来后哭着跟班主任请假的场面，这是后话。

接下来几天，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目睹人类的死后盛况，很多亲朋熙熙攘攘，从未见过更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纷纷上门，因为我很小，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摆在遗像前的白色蜡烛将蜡油流满了桌面。姑姑们都说蜡烛也在流泪，否则好好的为什么流的满桌都是。当然我现在回想也许是人来人往气流飘忽，但也许是爷爷在另一个维度正看着我们，有某种神秘能量带来了微弱的时空乱流而让这个三维空间中距离最近的等离子体产生了肉眼无法识别的波动 。不管什么原因，黑白相片上的爷爷一直对我露出笑容。

追悼会上我只到别人的腰那么高，并不知道别人在说些什么，直到后来忽然我被举起来，爷爷的遗体就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的响亮哭声也成了当天的仪式中的点睛之笔。我只能用安详来形容面前的人，甚至因为化妆的缘故，比活人还要安详，甚至脸上充满一抹可疑的绯红，好像躺在众人之中会让人害羞一般。

再后来我长了几岁，开始了在山上疯跑的经历。这段经历好像在之前的 blog 里曾经写过，但我记不清了，那就值得重写一遍 —— 我第一次见到未经粉饰的、死过的人类，是在山上。家乡是个山城，差不多每个人都住在山上、山腰或山脚，如果有谁家住在平地上，那就无疑是个祖传的富人 —— 类似铁路或某些国有企业的员工才能住在平地里的有阳台的居民楼上。我们都不是，所以我们每家都有个山，你家山和我家山。

那个山是一个同学家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们大概是三个还是四个小伙伴，放学后去山上玩。远远的看到树坑里有一团花色。大约是冬天或早春，只记得山坡左近并没有太多绿色，这花色异常醒目和跳跃，醒目得甚至让我们产生了畏惧。没错，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个会很害怕午后阳光下的一抹跳跃的花色，也许只是因为出现在这里太不寻常。

远远的我们就开始猜测那是什么，看起来像塑料袋或者布袋。竟然有人猜是一包罐头或几斤橘子，并且提议如果是好吃的我们一起平分 —— 鬼知道罐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脑海中，但是这个念头一旦开启，我就无法抑制的思考是橘子罐头还是桃罐头 —— 我不喜欢山楂罐头。

走近了看，是一个花被子。其实如果是现在的我，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是什么了。但当时当然没有这份见识，却很害怕，没来由的害怕，不知道算不算一种预感。我哆哆嗦嗦用一根长树枝挑起了被子 —— 当然里面是一个死婴，这简直不能更当然了，有谁会用一床小被子包着一打橘子罐头放在树坑里？

发一声喊，我们就向山下跑去，一直跑到平地上，仿佛脱离了身后如巨兽盘踞的山岩，就脱离了近距离目睹一个死后人类的脸带来的厄运。只一瞥我就记住了那个死婴的脸，是不太安详的暗青色，鼻子下面凝结了一团血迹，小小的身躯却并不是刚生下来的样子，皮肤光滑白皙，被丢在山坡上，背后的故事引人遐想。

后来类似的死婴我又见过一次，那已经是中学的一个暑假，跟几个同学又去不知名野山上玩，这次目睹到的是一副开始腐败的面孔，空洞的双眼和进出觅食与繁殖的一些小生命们。这次没有暴起逃跑，我只淡淡的跟同学们说前面树坑有个死孩子，去另一边吧。

再后来我拿起这本书，看到如此多名人死亡的样貌，便总能回忆起那两个甚至没有名字的小朋友，如果他们活着，今年应该快三十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