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冬的下午,天开始短了,太阳已经西斜,炊烟还未飘起。大多数人不知道几点了,也并不关心,全大队只有书记有一只手表,无声走着,但没太多人关心。几个小孩子在砾石与砂土混合的路上奔跑,院子大多是柴草码成的墙,说是篱笆更合适一些,大队书记家位于整个生产队的中央,院子也稍大。
打开柴门走进院子,小心绕过一些鸡粪。鸡是很难得的,大多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只有这个院子三三两两跑着几只,大队书记家也不是瓦房,只是高大一些,屋子的窗子是白纸糊的,从下向上翻开,用一根黑黝黝的木棍支住。
屋里坐满了人,但很安静,男人大多在抽烟,没进屋子就闻得到,那是一种土制烟叶的浓烈焦油味道。夹着烟卷的手大多粗粝而焦黄,指甲宽厚,带有似乎无法洗净的黑色的掌纹。不时有人咳嗽一声,吐了痰在地上,用脚蹭蹭,但没人注意。
炕上背对窗户坐着一个人,从背影看与炕下围坐的农民不同,围坐的农民大多身着棉袄,外面并没有罩衫,热的人敞着怀,棉袄里面也没有内衣。而炕上的人穿的明显齐整一些,棉袄外面有蓝布罩衫,光着头没有戴帽子,他面前放一只炕桌,上面有一只装着水的粗瓷大碗
走在窗下,能依稀听到「……展昭展雄飞,人送绰号展南侠……」
那时候的我爸,大约还是个不到 20 岁的毛头小伙,下乡已经有几年,从大城市忽然穿越到这样一个山村,似乎被丢弃到了世界的尽头。走到最近的火车站,要走五十里山路,而火车虽然看似能够带他回到家乡,但户口早已迁走,到了家乡反是客居,总还是要回到山里。山里连收音机也不曾有,说书人就成了一种念想。
农闲的时候,通常是冬天,便会有两个人出现在山路的尽头,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他们推着独轮车,装着很少的行李,慢慢走近。早有小孩子飞奔去报告大队书记,大队书记迎上去交涉几句,便会安排他们在自己家住下。大队书记会返回大槐树下宣布,今年说书的会说一个月的《三侠五义》,进腊月就走,每家出半斤高粱。一个月后村民还想挽留,他们总会客气的说,下面的大队已经约好,抱歉抱歉。
环绕的青烟与说书人带点嘶哑的嗓音,就共同构成了山村人的评书印象。而到我小时候,评书的样子却又不同了。在电视还是黑白、晚上六点会播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日子,中午几乎全城人,都在听广播。播评书的时段,如果走进一个小胡同,甚至你不用停留就可以从头到尾把评书听完,因为每家都在发出相同的声音。
下午一点钟,大家便会准时停下手里的活计,围坐在收音机旁,听着收音机说「欢迎大家收听评书联播节目」,当时我尚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只播一集也会叫做联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眉大侠徐良深入虎穴在余和余九莲的道场又踩到了什么机关,锦毛鼠白玉堂的虎逼儿子白云瑞又闯出了什么祸事,大脑袋没鼻子的房书安为什么说话这么好笑。而我们在课余时间还会讨论什么叫横推八百无对手轩辕重出武圣人,五鼠弟兄的名字谁能记得全,南侠展昭和北侠欧阳春谁更厉害。
当年的评书就好像在我们的无聊生活中撕裂了一个缝隙,透进来一些五彩斑斓,虽窄但却夺目摄人,到了今天,生活本就够丰富多彩了,任何一种内容形式都无法占据我们太多心神,评书也就被淡忘了。直到家里的小朋友要写暑假作业,让我给他讲一讲原著版的西游记,我忽然发现自己也成了个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