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说到《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这本书读起来让人很慌，这种感觉在阅读一本书的时候其实很少出现。塔拉和原生家庭发生了巨大的撕裂，却又藕断丝连，让人心疼。这一切的开端，都来自于对父亲曾经的深信不疑，以及上了大学后看到的真实世界颠覆了过去的信任所带来的冲击。而她发现，父亲患有「双向情感障碍」，同时，父亲选择使用「仇恨」作为自己的燃料。

有那么痛苦的一瞬，我认为爸爸说了谎，接着我想起他脸上的恐惧、沉重而急促的呼吸，我确信他真的相信我们身处危险之中。我努力寻求一些解释，几分钟前才学会的奇怪的词语浮现在我的脑海：偏执、狂躁、自我感觉良好、被害妄想。

终于，网页上的故事和伴随我童年的故事都说得通了。爸爸一定是在哪里读过或者在新闻上看到过鲁比山事件，不知怎的，经他狂热的大脑一加工，它不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演绎成了他自己的故事。如果政府追捕（鲁比山事件当事人）兰迪·韦弗，那么肯定也盯上了（父亲）吉恩·韦斯特弗，因为他在与光明会的斗争中一直站在前线。他不再满足于阅读别人的英勇事迹，于是为自己锻造了一顶头盔，骑上了一匹老马。

故事中提到的「鲁比山事件」，是父亲声称联邦政府为了让一家人的孩子上学，而展开的一场屠杀。而实际上这只是一次警民之间的暴力冲突，和上学什么的无关。但这样家人就能更加遵守他的极端摩门教徒的信念了。

「仇恨」这种情感燃料，是非常容易获得且有直接效果的。因为想要获得周围人甚至更多人的支持，与其选择去用共同的价值来引导，用爱去感化和获得认同，不如直接指定或捏造一个敌人，这个敌人越强大可怕，其反面产生的凝聚力就越强。周围人的不同的价值观都会被强大的敌人带来的潜在威胁所震慑和掩盖，这是一种简便方法，一种捷径。

设想一下，背后说人坏话是不是更容易拉进你和同事的感情？即使你们互相觉得对方是蠢货，但那一瞬间好像同仇敌忾了起来 —— 甚至「同仇敌忾」这个成语就是为了这件事而发明的。反过来如果放弃使用「仇恨」，你将需要付出多几倍的努力来建设共同的以正面价值观为凝聚核心的社会关系，这想想就有些麻烦啊。

当塔拉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通过对世界更广泛的了解，把那个莫须有的敌人抛到九霄云外的时候，才发现，实际上全家人每天都在付出惨痛代价，备战备荒，获得伤病。而这种对于仇恨的想象甚至让他们不能接受科学的医疗，不管多么严重的外伤，都只是外敷草药在家躺着。

我明白了疾病（父亲的躁郁症）不是一种选择。这些知识也许会让我对父亲产生同情，但并没有。我只感到愤怒。我想，我们才是付出代价的人。母亲。卢克。肖恩。我们伤痕累累，瘀青、擦伤、脑震荡、腿着火、脑袋开花。我们一直生活在一种警觉的状态和持续的恐惧之中，我们的大脑充斥着皮质醇，因为我们知道那些事情随时可能发生。因为爸爸总是把信念置于安全之前。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在经历了第一次车祸、第二次车祸、垃圾箱疗伤、着火、托盘坠落这些事件后，他仍坚持相信自己是对的。付出代价的是我们。

提交论文后的那个周末我回到巴克峰。回家不到一个小时，我和爸爸就争论起来。他说那辆车是我欠他的。这件事他只是随口一提，但让我歇斯底里地发了狂。生平第一次我冲着父亲大喊——不是因为车，而是韦弗家事件。我气得喘不过气来，我的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哽咽抽泣着吐出来的。你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那样吓唬我们？你为什么那么奋力地和想象出来的怪物作战，却对自己家里的怪物无动于衷？

爸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很是震惊。他的嘴耷拉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抽搐着，仿佛要抬起它们来做点儿什么。自从那次他蹲在我们失事的旅行车旁，看着母亲肿胀的脸，因为电线在金属上传导致命的脉冲而不能触碰她，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无助。

当塔拉与父亲发生争吵，声称那个想象中的敌人并不存在，而你只是用一个更轻松简单的方法欺骗自己、控制家人。父亲似乎有点崩溃，但他是否改变了呢？放心，并不会。受过多年训练的你总能发现有新的东西可以去仇恨，就像汽车总要汽油。